“知识分子”这个词在中国出现得很晚,大约不到一百年。它最初写成“智识分子”。
“智”一般是指“智力”。“智”又有“聪明”的意思,而“聪”“明”是说耳朵和眼睛的功能很好,所以“智”包括了感官和思维两方面的能力。
“智”又常常和“慧”连在一起用,而“慧”则是中国文字中用来形容最高级的精神状态。可能因为最初的用字几乎是形容圣人了,地位太高,于是降下来,写成“知识分子”,“知”是“懂”,“识”是“辨别”,中国人说“某人有某方面的知识”。“分子”是“某种人”的意思。
以上面的解释来看,“知识分子”好像并不是专门指某种人,因为除了智力障碍,任何人都具有“知识分子”的能力,但“知识分子”显然不是一个医学名词。
一般在中国称一个人为知识分子,是指这个人读过书,并且以书本上的知识为职业。在中国这样一个文盲很多的国家里,常常有人自称知识分子来让别人景仰他。
一百年前的中国,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丢掉的,因为人们认为字是神圣的。与神圣在一起的人难道还不高贵吗?因此自称知识分子的人一般都很骄傲,一百年前他们自称“读书人”,或者被称为“士”。
“士”在最早的时候是为国王或者贵族做事的人,他们起草文件,制作颂辞,甚至领兵去作战。从传统的意义来说,中国的“知识分子”是“士”、“读书人”的现代称呼。
古代的读书人每天做什么呢?很简单,就是读书。以前家里的小孩子做功课的时候,一家人都要安静,不能打扰,因为这个小孩子正与神圣在一起。
最有实际意义的是,一个小孩子如果记性好,又有领悟的能力,经过几年的努力,他就有可能在国家的考试中成功。如果他考中了第一级,就是“秀才”,之后再考,又考中了,就是“举人”,全国的举人可以到首都去进行最高级的“进士”考试,考中的第一名,就是“状元”。
举人可以参与地方的政治事务,可以被推荐为国家的官员。状元是最荣耀的,皇帝和显要的官员会把女儿嫁给他,虽然他们的女儿不一定漂亮。
孔子在公元前六世纪时就自己实行“有教无类”,也就是任何人都可以去受教育,这无疑是世界教育史上的重要开端。两千多年来,对读书人的要求是考得怎么样,而不问读书人的出身,读书的目的和结果是做政府的官员。
所以说,一百年以前的中国“知识分子”是和实际的政治成为一体的,如果问他们“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”这种问题,就好像问他们“饿了是否要吃饭”这类不需要回答的问题,那时没有“政治”、“政权”这些字,只有“天下”,天底下的大事都包括了,所谓“以天下为己任”,意思是天底下的大事就是读书人的责任所在。
这也就决定了上个世纪与本世纪交接时中国发生政治革命时,几乎所有的“读书人”,包括考上与没考上的,做官与没做官的,保守的与激进的,都积极投入政治。知识分子的的口号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,号召没读过书的人都来参与。
胡适后来提出“多研究问题,少谈些主义”,中国知识分子中开始出现与政治分离的倾向。这是需要一些勇气的,直到现在,中国知识分子还是认为不关心政治是不道德的。可以说,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国政治的关系是一种“道德完成”的关系。
那个时代提出的“民主”,带有浓重的道德色彩,所以当方励之教授进入美国大使馆以后,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感取得了舆论胜利。方励之是科学家,他对道德绑架的批评,在我看来,体现了目前中国人表达出来的最高的知识素质。
我不在这里讨论“道德”,只想提出一个问题,为什么中国没有东欧意义的“持不同政见者”?是否在道德的传统的意义上,中国知识分子与专制政权有共同的地方?
中国只有两个王朝限制知识分子参与政治,一个是马可·波罗去过的元朝。当时元朝的统治者蒙古人改变了考试制度,限制汉人做官,将人分为四等,第一等的是蒙古人,第二等的是色目人,也就是中亚和中亚以西的人。
因此马可·波罗可以做元朝的官,而汉人因为读了书无官可做,也就是不能参与政治,所以就去搞戏剧,元朝一百六十多年,有记录的剧作家就有一百二十多人。
我在下面摘录中国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《辞海》中的“知识分子”定义:
知识分子是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的脑力劳动者。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,而是分属和依附于不同的阶级。历史上,各个阶级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,都要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。我国解放后,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深入发展,知识分子队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,是党的依靠力量。
如果一个中国人的知识素质高于这样的分类描述,他会认为自己是“知识分子”吗?他会认为这是一种政治需要,是中国两千多年来君主对“士”和“读书人”的传统要求吗?
我在这里简略地叙述中国知识分子,并不表明我对知识分子有明确的定义。我只是按照习惯用法,否则无法进行技术性质的叙述。“知识分子”像气体,当你用定义逼近它的时候,它散开了,是模糊的,当你退远想它的时候,它好像具体存在着。
我想用“怀疑精神”来定义,可是你能肯定人类中只有一种叫“知识分子”的人才有怀疑精神吗?也许“知识分子”这个词表达的是人类对自己的精神能力的一种要求,那这就使这个词具有褒义,可是在我的经验里,无聊,褊狭,做作,也很容易在被称为或自称为“知识分子”的人身上找到。
也许问题是,我们为什么要被“知识分子”这个词困扰?我们为什么不越过“知识分子”直接讨论“人”?当“人”的问题被解决得更深入之后,我们也许会发现“知识分子”只是一只可以换来换去的鞋。
因此我认为重要的是每个人体现出来的知识素质,而非谁是知识分子。
(全文完)